如何避開批判式語言的群魔殿,留意言語界線的劃分
深夜,想起「近則狎」這句話。
不知道大家的經驗怎麼樣,我自己的經驗是,通常你不會去討厭那些跟你八竿子打不著的人、離你超級遠的人,而那些讓你又嫉又恨的往往是與你相似、卻不是你的身影。所以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你會去討厭跟你能力相當、有類似形象之人。所以我們會說「文人相輕」、「兄弟鬩牆」、「既生瑜何生亮」,如同照鏡子一般看到跟你越相似之人,卻越恨為何那些美好的總不在自己身上;越氣那些人應該要跟自己想的一樣怎麼竟然有不同的想法與做法,同時把所有惡意投射在對方身上。或是雖然很多方面都有共同之處,卻因為一些摩擦、誤解、路線差異而鬧到不可開交。如同照魔鏡一般,自我形象與小他者形象之間總是一種你死我活的關係。拉岡用想像性的侵凌關係來描述這種愛恨交織(hainamoration)的矛盾情緒,凸顯出愛、恨在根本上的並存性,他們不是彼此的對立,而是一個硬幣的兩面,同時出現在鄰人身上。
鄰人的意思就是,住你隔壁之人。但正是這個「隔壁」的神秘特質引起了我們心靈深處的好奇、猜疑、焦慮、恐懼、猜疑、嫉妒。那道牆可以是真實的牆,也可以是各種象徵意義上的牆,所以鄰居、鄰兵、鄰鎮、鄰族、鄰國都是衝突對立最常發生的所在,那麼這道牆怎麼劃分它/我(「誰」搶了「我」的東西,而是競爭者/掠奪者/施暴者/加害者/剝奪者),就格外有意思了,有機會再多聊。
我想講的是那股攻擊與恨的衝動,那種在近則狎關係中生成的加害-被害暴力生成結構。從許多社會倡議運動經驗也可以知道,這樣群體內路線之爭、恨之入骨、彼此扯後腿的經驗不在少數。在各行各業之間發生也不意外,最近也出現在脫口秀圈,當然我自己反思到助人專業裡頭也是比比皆是(名字越像競爭越明顯:職/物治、諮/臨心、中/西醫)。這裡頭牽涉幾個重要的關鍵項目——語言、暴力 與 身份認同。
舉最近的脫口秀圈來說好了,首先一個長年的「互揭瘡疤、愛開玩笑」的語言文化慣習,在有人真的受不了之後開始揭櫫大眾,接下來的事情我們並不陌生,有人支持老K、有人支持龍、有人攻擊兩造公司、有人檢討受害者、有人站出來維護公司、有人挖掘更多過去的說話打臉現在、有人開闢副本戰場⋯(以下省略三千字),最後變成一團大亂鬥。在網路的推波助瀾之下,身份認同更容易往想像去貼,在螢幕前你會激動地如同有人攻擊你血親般殺紅眼,真的不由得讓我想到一個英文單字: pandemonium,翻譯作混亂,無法無天,或這更有感覺的翻譯是——群魔殿。
這就是為什麼批判式語言,或更直接說語言暴力、詮釋暴力一直無法處理好所有族群議題。我們罵人渣去死、罵不典型受害者活該、罵性別盲、罵一群小朋友齊打交,也總是無濟於事,因為暴力就是在過程中複製,即便是以伸張正義之名。這當然跟語言一邊揭示聚焦跟同時一邊遮蔽真理的特性有關,我們總是無法說盡經驗,脈絡在變、觀點在變、時代在變、討論的人在網路上也持續在變。往往就是說到累了、煩了、說道歉總可以了,銷聲匿跡帶著傷痕繼續過往後的人生路。然而事情可能會過去、熱度會消散,但心中因著暴力留下的傷,並不容易這樣就消失。而且,我們這樣做,往往會把我們變成自己討厭的人。這是卡普曼關係三角形中加害者、被害者、拯救者相互流轉變動的來源,也是所有運動中特別耗損心神的部分。我們在打倒敵人之時,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敵人的模樣、成為了信仰暴力的信徒。
那確實是非常哀傷的一件事情,畢竟那些會讓你愛之深切同時恨之入骨的人,往往都是曾與你並肩攜手共度一段生命歲月的夥伴。不要忘記語言揭示又遮蔽真理的特性;不要忘記愛鄰人之難在於它/我界線的劃分;不要忘了暴力從來不僅是一種手段或工具,而會在實踐過程中複製彰顯自身。在語言與思維使用上盡可能跳脫二元、向外的標籤詮釋,而更多一些反身性、向內的,集體修復性的思維。你也許會覺得這過度天真浪漫,但最近很喜歡的一本書《非暴力的力量》,其作者巴特勒會告訴你,也許烏托邦沒有到來那日,但這不阻擋我們仰望耀眼的伯利恆之星,因為那是一種方向,而我們,需要新的方向。
留意二元思維、停止使用任何暴力、留意界線的劃分,那們我們才有機會,逃出人類之間左右互搏的輪迴地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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郝柏瑋 諮商心理師
作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