躁鬱症患者的糾結私語:「你能接受我真實的樣子嗎?」
《摩登情愛 Modern Love》這是我近期最愛的影集,在短短的八集中,闡述了多種不同型態的愛情故事。其中,第三集讓我印象深刻。安‧海瑟威(Anne Hathaway)扮演一位患有躁鬱症的女主角Lexi,因為病症的關係屢次失約,讓她不只對於辜負對方的期待感到難堪,更對於自己因為病症無法出門,甚至約會對象已經在門口了,卻因為在化妝時突然悲從中來,陷入重度憂鬱的黑暗,讓她無法回應響個不停的門鈴聲,對自己產生極為絕望與厭惡的感受。
但身旁沒有人知情,因為她無法接受自己這副德性。理所當然地,在她眼裡,旁人肯定也無法接受她真實的樣子。
這份無法說出的痛苦,讓她發作時必須躲藏起來,無法面對自己與他人,像是一份強烈的羞辱。
雲霄飛車式的情緒,和愛
故事從幾年後的她,回憶起過去的感情。
明亮的早晨,她穿著亮片上衣出門,眼中的眾人正舞動著,顯現了她的情緒正雀躍地,似乎在尋找些什麼。如同她說:「我表面上在尋找桃子,但實際上是在尋找冒險,甚至是愛。」
她在尋找的是有人和她分享這份喜悅,最好是愛人,能夠欣賞她這麼美麗自信時刻的男人。
當男主角Jeff看到這麼活潑大方的女孩,還對自己有興趣,當然非常開心。但他也嗅到一絲不對勁地說:「你好像有點…異常地興奮?」Lexi聲音漸弱地說自己三天沒睡了,又再充滿希望地說生活太有趣了,實在睡不著。
像是在掩蓋些什麼。
總之,兩人的早餐相談甚歡。Jeff離去後,Lexi因為找到了理想的男人,對方也同樣喜愛自己,即便走在人群擁擠,警消堵塞交通的街道上,她的喜悅仍拉升到最高點。
進入辦公室後,女同事Sylvia溫馨提醒Lexi上個月曠職四天了,Lexi則是用腸躁症敷衍過去。直到回家後,剩她一人,孤單的情緒忽然蜂擁而至。
「這就是問題的開始。」
笑容漸消,原本自信的抬頭轉為疲態的駝背,這個狀態不是第一次了,「但當它出現時就像老黑白電影中的怪物,走出來,無論你跑得多快,它會一直緊跟著你。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躲開它。」Lexi無力地爬上床,來不及換衣盥洗,盡快又遲緩地縮進被窩的保護中。不曉得過了幾天幾夜,只曉得她的眼神始終含淚,像是控訴著生命的無解。
直到Jeff來電,但她仍癱軟、情緒空洞,甚至嘲諷自己竟然還有約會。
過程當然也不太順利,對她來說,隨便去哪都好,畢竟去到哪都無法逃離這份憂鬱。回應上也就非常敷衍,大擺臭臉,像是個被迫吃完紅蘿蔔的八歲小孩。
不知情的Jeff極為尷尬,只能不斷拋出問題,「你還好嗎?」「你想去哪?」「你想吃什麼?」甚至覺得這場約會不該開始,今天就是個錯誤。
「我…我回去睡一覺就好了,下次我們再好好約會一次。你再打給我?」
「……不然,你再打給我,如果你還想約的話。」
她感到被拋棄了,但沒辦法責怪對方,而陷入更深的憂鬱中。
在極端情緒中徘徊:躁鬱症的影響
躁鬱症(Bipolar disorder),是一種混合了躁症和憂鬱症的精神疾患。
躁症的狀態下,可能會讓一般人認為他是有活力的、極度雀躍的、甚至是瘋狂的、爆裂失控的。這時因為自制力降低,心中正向的光明面被刻意放大,他會認定世界是繽紛亮麗的,帶有希望感的、令人滿足的。如同Lexi亮片般的顯眼打扮,以及動作和思路伶俐的樣態。
但陷入憂鬱症的情況就完全顛倒。旁人會視他為喪失活力的、病懨懨的、甚至是自我厭惡的、極度想死的。這時希望的燭火被吹熄,被心中負向的陰影面所壟罩,他會認定世界是漆黑慘淡的、絕望的、令人窒息的。如同Lexi墜倒在床的病樣,也無法與人交談互動。
躁症發作時(尤其像是Lexi輕度的躁症),旁人相對不會認定患者需要協助,無論是藥物或心理治療,所以也更容易被歧視:「你就是過得很爽。」但其實在躁症後期,患者開始感到痛苦難耐,一方面是腦中神經傳導物質作祟,另一方面是為自己前陣子的人際衝突和鉅額花費,感到難堪且無法負擔。但此時,若旁人不解,且抱著:「你活該!」的態度,就讓患者更為受傷,直直地掉落進憂鬱的鐵牢裡。
甚至在循環了幾次躁症和憂鬱症的週期後,當躁症要發作前,患者自己也有病識感,但抑制不住那份強烈的喜悅與全能的感受,這讓患者產生某種自卑和無力。
若沒有得到適當的支持,他就更需要透過內在被迫湧上的那股興奮,沖淡自卑和無力的感受。症狀可能從瘋狂購物晉升到投資房地產、從口角爭執演變成肢體衝突。如果以Lexi為例,症狀可能從打扮得光鮮亮麗到衝上舞台成為眾人焦點,或是從到超市釣男人改為不斷找人發生性行為。
「你能接受這樣的我嗎?」
Lexi想起女演員Rita Hayworth的一段話:「每個我認識的男人與Gilda(Rita Hayworth所飾演的著名電影角色)共枕,醒來卻看到了我。」
當躁鬱症的鬱期發作,就像是夜幕降臨,被黑暗包圍住的患者就像變了一個人,卻難以說出口。總認為這是種恥辱,也容易被當作軟弱和無能的表現。
所以,即便有第二次約會,當Lexi看到浴室鏡中的自己,她知道,怪物又來了,她無法阻擋。儘管門鈴聲響,是她所愛的男人Jeff,但她走不出去,不論是從浴室或情緒。一個還能維持心智功能的她,用命令、懇求、拜託自己振作起來。但另一個已然掉入深淵的她,越陷越深,垂坐在馬桶,又無力地墜臥在地板,最後連哭喊的力量都消逝了。直到門鈴聲停止,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勉強能夠走出浴室時,一個人的寂靜感讓她更自卑了。因為一個接著一個男人,她所愛的男人,都沒能走進家門,而且還是自己讓這些機會溜掉,就顯得更絕望了。
但她也心想,假如Jeff知情,會留下來陪她嗎?這只是個微弱的想法,她不敢測試,因為Lexi自己都厭惡自己了,怎麼可能有人忍受的了她?
這也是多數精神疾病患者的感受:「這樣病懨懨的 / 畸形扭曲 / 口出惡言,連我自己看了都討厭,不會有人喜歡我的。」
但患者心中也會有那個「如果」,像是Lexi的糾結私語:
「如果在超市那時,我坦白地說有躁鬱症,但我在慢慢克服了。你願意接受我嗎?」
「他會被嚇跑嗎?他連摩擦到的桃子都不要了,會怎麼對待一個受傷的神經病?」
「拜託回來」
「不要回來」
「拜託回來」
「不要回來」
「拜託……回來」
說出口,需要很大的勇氣
如同本集的標題:「接受真實的我,無論是什麼樣的我。」(Take me as I am, whoever I am.)這個「我」有好幾個面向,但如果是沉悶的、易怒的、陰晴不定的呢?
就像是Lexi在掙扎的那兩個我,一方面想把Jeff推開,寧願孤單至死也不願揭露自己的脆弱,因為太害怕被拒絕的痛苦。另一方面又渴求Jeff回來,因為她已經錯過與孤單太久,久到寧願被拒絕也要向外求救。情緒如此兩極化的「我」真的有人要收留嗎?
所以當Lexi要離開時,女同事Sylvia再次地關心,終於讓她願意開口:
「我有躁鬱症……」
「你為什麼現在願意告訴我了?」
「因為你對我來說不只是同事。」
說出口是很痛的一件事,但因為感受到被接受、被愛,促使我們願意信任對方,將自己最脆弱的部分交出去。那是一種被釋放的解脫感,從被情緒怪物的吞噬中爬出來的過程。肯定沉重,肯定累人,但也值得。
如同Lexi的體悟:「肯定會有人接受這樣的我,會有人接受我的兩面,不能只給別人看其中一面。那是好萊塢,那是Gilda。那樣很美,但無法長久。」
也如同在心理諮商中常見到的,多數因為失戀、人際困擾、家庭議題前來的個案,雖然的確有實際的創傷產生,但真正讓個案難以承受的,並不是創傷本身,而是創傷沒有被承認。使得他/她周遭的支持不夠,更不敢說出口,只能與自己的負面情緒共處,使得憋藏在心裡的苦比創傷更難受。
只有當我們被接受了,才能開始化解那份創傷。因為我們知道,不論面對多大的苦難,受到多少委屈,始終有人在那裡,為我們點一盞燈,在心裡留一個位置,願意專注地聆聽我們真實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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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esley chuang
作者
莊博安諮商心理師,現為看見心理諮商所諮商心理師、遠距諮詢平台FarHugs諮詢督導、大專院校與培訓機構精神疾患/情感教育講師。新書《為什麼我們總是愛錯?:梳理你的原生家庭,走出鬼打牆的愛情》。歡迎追蹤 Facebook:標註自由-莊博安諮商心理師 。Instagram:wesley.psy